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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30岁的年纪,4个月减掉50斤,从野球场打回CBA,把几个关键词拼到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最离谱的篮球故事。
一个身高1米90、体重斤的中年男人,赤裸着上身站在镜子前面,他低头去看,只看得见肚子,看不见脚。他的脸已有了几分圆润,不似年轻时那般斧劈刀削,他的脚步已变得沉重,在球场上跑10分钟就如同灌铅。在岁月、酒瘾和懒散的三重打压下,他的篮球生涯正迅速走向衰竭期。
他把手搭在被脂肪填充起来的肚腩上——肚子起来之后,他经常不自觉地这么干。那种软塌塌又富有弹性的手感,让他觉得陌生,他曾经是有八块腹肌的,这还是他么?他决定把酒戒掉,减肥,然后回去,去打CBA。
大半年之后的某天夜里,他走进广州男篮主教练郭士强的房间,带上门,坐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一幕,他觉得似曾相识。郭士强仍是一贯的面色平静,他试图读出些什么,却发现只是徒劳。“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教练组的商议,”郭士强开口了,“我们决定把你留下。”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眼里有泪水流出,时隔九年,他又是一名CBA球员了。
01
减肥?早点睡吧
他叫李青翔,年10月,他在刘维伟的劝说下做了右肩关节镜手术,养伤期间,他染上了酒瘾,且瘾头越来越大,每天不喝点就难受,身体逐渐发福。
“新冠”疫情刚爆发那段时间,李青翔滞留在了河南老家,宅在家里,跟同住一个社区的几个堂兄弟喝了睡、睡了喝,训练完全耽搁了下来,体重飙升到斤。他身高1米90,BMI指数达到29.6的肥胖级别。“坐着穿袜子都穿不了,必须得翘着二郎腿。”他如此形容,“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变笨重了。”
再胖下去,能不能打球都不好说了,打不了球,他就会丢掉陕西韩城那份月薪1.8万的帮一家公司打球的工作,也会失去所有的野球邀约,而这两部分收入,直接关系到他在贵阳那栋大House的还贷、装修,所以,他不能拿此事冒险,必须减肥。
一天晚上,他喝过了酒,稍稍有点醉意,半下决心地对妻子说:“等收了假,我就把酒戒了,减减肥。”妻子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淡淡地说:“早点睡吧。”夸下的海口一遍遍落空,减肥也就成了“狼来了”的故事,没有人肯再信他,大家都觉得他只是喝醉了说胡话而已。
他自讨没趣,溜到厨房煮了包泡面,喝点热汤,让胃舒服一点。
之前是何等的轻狂,何等的风光,到底是怎么沉沦到这一步的呢?李青翔在心里,一定把自己的经历复盘了无数遍。
02
从全明星MVP到野球场
年,李青翔赛季场均15.4分,代表陕西信达队获得NBL总冠军(下图)。年,他荣获全明星MVP,在NBL一时风头无两。
正因如此,安徽文一才会在年底,甩出一份三年大合同招募他,不过他觉得未来CBA未来有可能扩军,到时那些新军“会抢着跟我签大合同”,便只签了一年——结果他前脚刚签约,CBA后脚就宣布“原则上5年内不扩军”,他把自己给晃了个结结实实,这是后话。
按照这个发展路径,不说飞黄腾达,起码不至于连份带合同的工作都找不到,后来他的运势急转直下,所谓造化弄人,大概也就这样了。
年5月,刚刚结束了教练生涯处子赛季的刘维伟,想给浙江男篮物色一名经验丰富的后卫,他选中了曾经在青年队的“老部下”李青翔。而那个时候,李青翔正受到右肩习惯性脱臼的困扰,并因此错过了大部分的赛季。试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刘维伟叫他去他的房间,告诉他:“你这肩伤,可不能帮哥哥打球啊,趁着年轻,还是去做个手术吧,做了还能打。”
不过,李青翔还是决定,先把应承下来的野球打完,顺便把手术的钱攒够。“我那个时候只帮浙商银行打。”他说。彼时,他的习惯性脱臼已经非常严重,每次赛事至少脱臼一次,在北京城市传奇的赛场上,他传了一个球,结果胳膊也跟着“传”了出去。手术,看来是非做不可了。
10月,医院做了手术,用了进口的钉子,连术前检查带手术,再加上在上海的衣食住行,花了十几万。这些,都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康复期,李青翔赋闲在家,积蓄越来越少,酒瘾越来越大,同时也越发焦虑起来。
“在职业队,每个月按时发工资,没觉得生活有很大压力,从来没为钱犯愁过。失去工作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李青翔说,因为跟安徽文一只签了一年合同,他成了无业游民,“银行贷款每个月要还,眼看存款快花完了,胳膊又还不能动,眼前这个月还上了,后边咋办,不能总指望老婆啊。”
伤愈之后,为了生计,他不再“只帮浙商银行打”,开始出现在各式各样的野球场。之前他不乱接野球,不是因为傲娇,而是因为害怕。
他听过许多跟野球有关的传说:有人到甘肃去打野球,没打好,老板不肯给钱,把人扔在荒山野岭就跑了;在贵州,同样是因为没打好,有球员被关进了猪圈;还有一位不肯给钱的老板,说要给球员一头牛抵账,结果球员没敢牵,反而给吓跑了……
所以,他最初只敢跟关系相熟的人合作,而现在,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必须从高高在上的职业赛场走下来,去重新适应新的身份,去服膺野球江湖的规则。就像清末破产的农民进入城市,离开职业赛场的球员进入野球江湖,也是一条自然而清晰的路径。
03
生存,适应
“我已经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要在大环境中生存,首先得去适应,继续高姿态的话,肯定适应不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变得成熟,适应能力也变强了。”李青翔说。言下之意,他不需要突破心理关。我注意到,他提到了“生存”。
他曾经也是很硬的,硬得像块石头,现在却柔软得像块橡皮泥,被“生存”揉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十几岁的时候,因为跟浙江青年队赌气,他两次拒绝篮坛名宿郑武的邀约,还穿着拖鞋到场上溜达了一圈。郑武问他:“你咋穿拖鞋呢?”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不练了,我要走了,回去读大学。”郑武没跟他一般见识,只是要走了他家里的电话。最后是郑武的继任者余乐平找到温州体育局,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过去。
他的好朋友、新疆合乾利男篮创始人陈凯如此总结他年轻时的性格:“老子他X的爽就是爽,不爽就不爽了,咋了?”这样一个人,要到野球场讨生活了。
他刚复出那会儿,在西北某地打了一次野球,赛程密集——9天13场比赛——不说,赛制安排也很混乱:小赛中间插大赛;白天在A地打,晚上驱车一个多小时去B地打。打到半决赛的时候,又临时调整赛程,而他们的对手,恰巧中午去喝酒了,所以迟迟没有露面。
按照国际惯例,如果迟到时间较多,则迟到一方被判弃权。但野球场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组委会没胆量这么做,只能留李青翔他们从6点等到8点,又从8点等到9点多,直到“大领导”盛怒之下以“取消比赛资格”相威胁,对方才姗姗来迟。夜里11时许,比赛开始了,那场比赛,“双方打得贼激烈。”
04
“他的执念,用错了地方”
野球场有它的不好,比如,它不正规、缺乏保障、江湖气太重,但它也有它的好,那就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最关键的是,对于李青翔这样一个嗜酒的人来说,这里简直是他的天堂,因为老板们总会在赛后请吃饭。众星拱月一般接受周围人的盛赞,跟当地名流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他一度十分享受这种生活。
打野球还可以去任何地方,他非常自豪地告诉我,迄今为止,“除西藏以外,中国内地的所有省级行政单位,我都去过了。”他曾经在新疆博州的阿拉山口,远眺哈萨克斯坦境内的荒原,也曾经到过中俄边境城市满洲里,“如果不打野球,我这辈子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方,除非我是做毛皮生意的。”他笑着说。
藉由野球,他认识了许多人,结交了许多好朋友,陈凯就是其中之一,在陈凯的影响下,他甚至一度想要到新疆买房定居,因为他喜欢新疆的美景,喜欢那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生活。
年6月,他的野球生涯在缅甸小勐拉达到了巅峰。那里遍地是佛寺,处处见和尚,却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罪恶之城,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赌徒、瘾君子和嫖客。一座国门,隔开了云南打洛与小勐拉,也隔开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时值小勐拉“和平30周年”大庆,安保升级,街道上随处可见配枪的军警。最后一个比赛日,一座在当地堪称豪华的酒店楼下,穿浅灰色制服的警察、穿墨绿色制服的军人,荷枪实弹,三五步一个,把住了整个出口。等李青翔和队友们出来,坐进了那辆闪着白色光芒的埃尔法,他们也各自登上皮卡,一前一后护送着埃尔法驶离了酒店。
车队驶过小勐拉街头,在某处打了个弯,朝着一座深宅大院驶去。车队没有减速,但车上的人仍可以清晰地看到门口和楼上的武装人员,背着枪、同样穿着墨绿色的制服。随车的警察说,那是刚果老毒王的宅邸,老毒王与小勐拉的一把手是姻亲,在斗争中失势,跑到小勐拉避祸,持枪者是他的私人武装,“不敢停,停了人家可能就开枪了。”
那几天,警察们开着船载他和队友们游览了湄公河。带他们到警察局专用靶场去实弹打靶,AK47、“95式”敞开了抡,子弹用购物袋装着,管够。还带他参观了当地富丽堂皇的高档赌场,“跟电影里演的澳门赌场一模一样。”那趟没挣钱,虚荣心却被警方给出的“排面”空前满足。
李青翔坐在车里,想起了《湄公河行动》里的惨烈画面,彭于晏饰演的卧底方新武驾驶快艇与毒贩同归于尽……
他或许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应许之地”,殊不知,这是他在精神和竞技层面的第二次降级。每降级一次,他就陷入酒杯一分。上一次,是从CBA到NBL,请注意,伙食变差、装备紧缺不是真正的降级,在安逸中失去进取心才是,他自己也承认:“喝酒啥的也不影响我打球,就喝呗,安逸久了,人会变得没有太大的想法。”
而这一次,是从NBL到野球场。
野球,给他带来了财富,带来了声望,却也像一种精神上的毒品,让他迷失在了原始的快感之中,在竞技和精神层面,失去了追求。我们无法苛责这样的人,因为芸芸众生大抵如此,正因如此,那些在竞技和精神层面精益求精、矢志不渝的人,才会成为传奇。
我把李青翔的故事,讲给我的朋友老林听,他神秘莫测地引用了印象派大师爱德华·马奈的一句话:“如果我运气好的话,当我画画的时候,首先离开房间的是资助人,然后是我的经纪人,如果我真的运气很好的话,我自己也会离开。”他接着解释道:“李(青翔)没能走出自己,他的执念用错了地方。”
李青翔应该属于职业,却误以为自己属于野球,像极了一匹在羊窝里长大的狼,可惜了。
05
新疆男篮“刺激”了他
再回到那碗酒后的泡面。
不久之后,疫情缓解,假期结束,李青翔回到了工作单位所在的陕西韩城,从此滴酒不沾,开始了为期4个月的减肥之旅。如前文所言,“减肥”这个口号,他喊过无数次,为什么偏偏是疫情期间真正下定决心并付诸行动了呢?
陈凯觉得,可能是他带李青翔观看新疆男篮主场比赛的时候。年底,他邀请李青翔到新疆滑雪顺带比赛,期间带李青翔看了一场新疆男篮的球,那场比赛,李青翔坐在观众席上一度一言不发,陈凯觉得李青翔有心事,就随口问了一下。李青翔似有似无地说道:“上一次来红山体育馆的时候坐替补席,还在场上热身呢,没想到再一次来到这里,是坐在替补席看别人打比赛。”
“我觉得他那时候开始,就有(回到CBA的)想法了。”陈凯猜测。
不过李青翔说,他戒酒、减肥,并不是受了某个具体事件的刺激,而是突然决定这么做,后来就真的做到了。
他快30岁了,跟妻子合计要个孩子,为下一代健康的角度考虑,酒不能再那样喝了。另外,在他这个年龄,身体对酒精的消解也越来越慢,之前头一天喝完酒,第二天该咋打咋打,丝毫不受影响,可是现在,“一喝就头晕,感觉缓得没那么快了,必须得睡够了才能打球。岁月不饶人这句话真不是说着玩的。”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疫情期间野球全停,李青翔迎来了人生第三次降级,失去了大部分的收入来源,这迫使他开始重新思索人生。
“每个月工资按时打到卡上的感觉,跟还了这个月贷款不知道下一个月贷款从哪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李青翔说,“在CBA打球,有种在单位上班的感觉,每天面对着同一群人,像个家一样。野球,你每天见的都是不同的人,身边的人换来换去,没有归属感,像流浪一样。疫情来了一下子全黄,疫情结束了,比赛又多得打不过来。”
当然,他也很想回到CBA证明自己,跟陈凯聊天时,他会一边历数自己在“甲B(即NBL)”的高光往事,一边对在CBA的庸碌怅然若失。
“二哥(李青翔在家排行老二)也跟我说没在CBA赛场上真正打过几场球,特别遗憾,可能也没机会了,就在野球场称王称霸吧。有时候甚至觉得野球也打不动了。”陈凯说。所以当喝醉了的李青翔提到“想回去打CBA”的时候,陈凯只以为他是醉后呓语,还劝他:“你现在胖成这样能打么,肯定打不了。你马上就30岁了,就算你的技术在,你的身体也不允许了。”
就陈凯所见,年底的李青翔的“颓废得很”,看不出半点要减肥的迹象,也看不出任何能回归CBA的可能性,直到李青翔真正开始减肥,频繁在朋友圈晒图,陈凯仍觉得他只是“三分钟热度”,不可能真正坚持下来。那半个月,他俩除了到雪场滑雪,剩下的时间都在家里宅着,喝酒吃肉、玩“吃鸡”游戏,往沙发上一“瘫”就是三四个小时。
也正因如此,当几个月后,陈凯亲眼见到李青翔那搓板一样的八块腹肌时,才会无比的惊奇。
06
4个月50斤,说减就减
“陕西韩城,单列直管,历史悠久,经济发达。”李青翔如此形容这座卧在黄河一道弯里的城市。收假之后,他带着一种避世的心态,回到了这里,与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他那年过六旬的老父亲。90年代,老人曾被以多元月薪聘请到珠海做厨师,舍不得两个孩子,干了一月又跑了回来,从此再未外出讨生活。他告诉李青翔:“我跟你减减肥,顺便也给你做饭。”
想减肥,先戒酒。
彼时,李青翔的酒瘾已经大到“见着肉菜就想喝酒,不喝酒就咽不下去”的程度,用陈凯的话说就是:“一喝就得喝通。”“喝通”是乌鲁木齐方言,意思是:一场酒必须得喝醉,喝到大家喝不动了、倒不进嘴里为止。而且他酒量极大,一斤多50多度——他挺挑嘴,度数不高不喝——的白酒不在话下,喝完来还能再来七八瓶啤的,“啤酒压白酒这么喝。”
可他说不喝就不喝了。我本以为戒酒像戒毒一样困难,可李青翔轻描淡写:“就是不喝了。反正我从不劝别人喝酒,我不喝了以后,也就没人劝我。”
戒了酒,李青翔得以把灵魂和肉身都从酒桌上抽离,匀出来的时间,他就带着老父亲游览韩城及其附近的名山大川、人文古迹,“千年古村党家村”、司马迁故里、兵马俑、还去富平县瞻仰了习仲勋陵园……从渭南到韩城那条线上的景点,他去了不少。他惊喜地发现,没有酒精的世界,竟有如此多暗藏的美好,生活似乎有真正的阳光照进来了。
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困难——减肥,他心里没底。
减肥,必须得有运动能力做保障,他懒散惯了,身子也重,“人家练半个小时,我跑10分钟就跑不动了。打球只能全力打一节,剩余的就是防守全靠吼,进攻全靠走。”他坦言。年轻球员一跑快了,他就赶紧喊“打慢点打慢点”,看似经验丰富稳如老狗,其实内心慌得很。
所以,他给自己设定的计划是:节食和运动同步进行,最终实现两者的相互促进。
那段时间,他的常规食谱是这样的:早饭,牛奶加鸡蛋;午饭,主食全部换成糙米,炒菜放油很少,以卤制的鸡胸肉、鸡腿肉为主,还有凉拌豆芽、网购的龙利鱼;晚饭,两张豆皮卷凉拌菜,吃完以后再灌进一大杯水,这样立马就会有饱腹感。几个月,天天如此。
再就是训练,上午、下午各一练,晚上再来组腰腹,时间支出跟疫情之前差不多,但效果却天差地别,因为“主动练和被动练是完全不一样的”。过去,他仗着是老队员,又是在业余队,只要觉得累了,跟教练一说,立马就可以休息。但这次,他跟自己卯上了。
“减肥的确会上瘾。”李青翔告诉我。旧瘾刚去,新瘾又来,无论瘾头是好是坏,他总能贯彻到底,有时候,这会让他堕落,有时候,这会给他救赎。那段时间,他每天都想动,每天都想练,不出汗就难受。三个月时间,体重从斤掉到了斤,腹肌开始若隐若现。接下来,他又花了1个月时间减掉12斤,达到斤。4个月时间,瘦下去50斤!体重和体脂率皆为二十年篮球生涯最低。
八块腹肌回来了,像一道道犁沟。
再到新疆打球的时候,李青翔不光不喝酒、不碰肥肉,甚至连新疆人常喝的三泡台茶也不喝,因为这种茶里有冰糖。随身带一个飘逸杯,自斟自饮。这一切,都令陈凯十分震惊。
“越来越瘦,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问李青翔。
他说:“真的是感觉肚子在变紧实,脚步在变轻快,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彷佛身轻如燕。”运动能力、弹跳能力,通通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状态比年轻时还要好。的确如此,因为篮球从不会说谎。
再到甘肃临夏打野球时,他成了一个动辄砍下50+的大杀器,陈凯亲历了这一切,他回忆说:“打了一星期,他就一场球出汗了,剩下的球连汗都没出。”跟年轻人同场竞技,一点都不像“三旬老汉”。陈凯当时还调侃:“状态这么好,看来是真想回(CBA)去了。”李青翔毫不含糊:“真的,就等待一个机会。”
也正是在那次赛事期间,李青翔以单场分的砍分表演,重回公众视野——在此之前,他已有过单场86分的表现。前宁波大学男篮核心官业佳,是李青翔“分之战”的队友之一,他记得,那场比赛李青翔手感奇佳,“三分一直进,几乎没丢过,很多能直接上篮的球,他也是投三分。”他和其他队友的任务,就是不停给李青翔传球、掩护。
官业佳对我说:“虽然是一场野球赛,但感觉二哥的实力属于职业,他来打野球,简直是降维打击。”
07
“年轻时,真没有这么渴望打球”
李青翔回归CBA的第一站,是山西男篮,试训期间,从技战术和体能上来看,他并不觉得自己比那些队员差,所以,虽然没能留下,但这段经历给他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我真的能打CBA。他没有灰心,想着-赛季结束之后再行尝试,结果没想到,刚在野球场拿完分,腿正疼着呢,就收到了经纪人的消息:“到广州男篮去试训。”他纠结了一番,还是决定去:“我之后在东莞和深圳有野球,留不下我就直接走了,也不浪费机票钱。”
是的,没有什么奋不顾身的热血桥段,赚钱糊口的中年男人,总是得这样精打细算。术后复出以来,他一直像蚂蚁搬家一样装修着自己在贵阳的大House,每从野球场得来一笔收入,就投入一次,看着家越来越有家的样子,他挺高兴,觉得婚前许诺妻子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等房子装修好了,他还要把父母从河南老家接过来,让他们也享享福。
房子装修是他人生的大事,即便是在广州男篮试训那几天,他也没停下惦记它。
那是本赛季CBA第一、二阶段之间的短暂窗口期,他在佛山见到了已有丝丝银星入鬓的郭士强。“先歇两天吧。”看到他一脸倦容,郭士强主动表示。经过CBA队医们的悉心理疗,李青翔的身体很快恢复到了最佳状态。打野球这两年,他得不到专业的规律的护理,只能在哪打球,就在哪打听当地靠谱的按摩师傅,他好久没有跟“队医”打过交道了。
第二阶段即将开打,教练组决定带他去诸暨赛区,继续观察、试练。对于无牵无挂的人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对于李青翔来说,又成了幸福的烦恼。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得推掉已经接下的野球邀约,“连续打半个月,一场球,算下来有五六万呢”,同时,也不能再从陕西韩城的公司里领钱。
他的房子装修预付了订金,如果去留问题一直没有定论,那房子的装修可能就要泡汤了,订金也要不回来,所以到诸暨去,他顶着很大的压力。
他想起了朱芳雨曾经调侃过的万圣伟的名言:“朱总……你要我在这,我就在这,你不要我在这,我就离开,反正我在那边还有很多事。”他很想问问教练组要不要留他,但他不能,也不敢,“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该干的事情,我都这岁数了,哪能这么问?”
攀登珠穆朗玛峰,有一个窗口期,窗口期一过,一切就都白费。对于李青翔而言,冲击CBA,同样有一个“窗口期”,他快30岁了,他不清楚现在这个小巅峰期还能持续多久,机会转瞬即逝,而他手里的筹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少。“野球的道道和水平,我都清楚,我想回去,随时可以,但CBA不是想来就能来的。”李青翔对我说。
他平时说话的腔调总是带有些许醉态,有时会显得飘忽不定,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语气里带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年轻的时候,离CBA最近,但他没有去争取。
-赛季开始前,他腰间盘突出躺了一个多月,正巧刚组队的贵州森航来要人,新任主帅杨学增就把他以及其他几个打不上球的年轻人输送到了那边。赛季,他替森航打了一个赛季,回到浙江解约,球队建议他到郑武挂帅的安徽文一,可是他不想去,他想直接打NBL,便追随“前卫五虎”之一的陈照升,辗转到了陕西信达,在那里一呆就是三个赛季。
我问他:“你怎么不去其他CBA球队试试?”——敲这些字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何不食肉糜”式的问题。
李青翔说:“说实话,那会儿没有现在打球的欲望。总觉得母队不要你了,你就不适合呆在CBA了。再说那时也没有经纪人,从没想过去其他球队找工作。”这一走,就是九年,直到CBA世界已经将他遗忘,直到昔日同一批青年队的队友,只剩他一人还在坚持。“我们那批,可惜了,静态天赋比吴前他们那批好,拿的荣誉比张大宇、曹飞他们那批多,结果一个都没打出来。”
但是他不后悔当初没有往上拼一下。“不要站在50岁的年纪,去批评30岁的自己。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该干的事。”李青翔说,“我媳妇也跟我开玩笑说:你早戒酒就好了。我说,没有人可以改变我,只有我可以改变我自己。”
而这一次,他是从离CBA最远的地方,向它发起冲击。
08
老英格拉姆式童话
幸运的是,教练组没有让李青翔多等,到赛区没几天,郭士强就把他叫到了自己房间,向他宣布了那个令他热泪盈眶的消息。
“虽然男人不能总觉得自己不容易吧,但有时候付出看到回报的那种心情,真的是感动,人有的时候真的会被自己感动。”李青翔说,“人想达成一件事,有时候真的会不惜一切代价,能达到这个结果,觉得之前的付出都值得了。”
离开时还是“小二”,归来时已是“二哥”,李青翔和郑准,成了队里年纪最长的球员。
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因为按照联赛规定,此时不能与球队签订标准合同。所以严格来说,从郭士强给出口头承诺到3月1日合同生效,他都是处于试训期,没有工资,而且随时准备被放弃。他调侃说:“我或许是CBA历史上试训时间最长的球员。”
所以签完合同那一瞬间,他真想大喊两声,把所有的压力都喊出去。三年了,这是自年他与安徽文一的合同结束后,他拿到手里的第一份正式劳动合同,陕西韩城那家公司很好,发工资总是很及时,但没有跟人家签订过劳动合同,总觉得像个局外人。“这份合同,对我真的很重要。是对我的认可,也是我对家庭的责任。”
签约的那天晚上,他带着妻子出去敞开吃了顿日料,自从疫情爆发,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吃过这东西了。
再后来,他把那个跟着他走南闯北的飘逸杯放了起来,购买了包括茶杯、茶壶、茶洗、公道杯等在内的一整套茶具,带到了赛区酒店。这是他不再流浪的象征,他现在是“定居者”,而不是“游牧民”了。他每天晚上都知道第二天会在哪里醒来,会面对哪一群人,他确信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而不到一年前,他还是个体重斤的酒鬼,前途未卜。人生总是这样,被逼到了绝地,才会绝地反击。现在他反而觉得,因伤被迫离开NBL是一件好事,那里的生活太安逸,“如果继续在那呆下去,我肯定不会再想回甲A(即CBA)了。”
陈凯把他比作湖人队的安德烈·英格拉姆,老英格拉姆在发展联盟打了11年,直到32岁才完成了自己的NBA首秀,成为了史上最年长的本土菜鸟球员。他和李青翔的故事,都是神之一手创作出来的童话,但不要忘了,老英格拉姆得到湖人队的合同,不是因为他有励志光环,而是他在那个赛季,投出了领跑全发展联盟的48%的三分球命中率。竞技体育的童话,向来都是捎带手创作的。
“去年的今天,我还坐在酒桌上喝酒,现在我们俩隔着电话在聊人生百态,而你要给我写一篇报道。”李青翔说,“我很想给年轻人一些忠告:你只管努力,剩下的交给天意。以前我觉得这句话是扯淡,那时总觉得老天对我不公,‘我加练了,为什么不进步。’后来想想,是没有用心在加练。”
李青翔12岁那年,焦作篮校的教练跟他爸喝了回大酒,拉着他爸的手说:“你这孩子行啊,对篮球的理解不一般,以后能打职业。”李青翔一听从此以后不用读书了,乐坏了,赶紧答应了下来,从此走上了篮球道路,那时他还不知道啥叫“职业”,更不可能想到后边这18年,竟会如此曲折离奇。
文章接近收尾,我突然想起《攀登者》片头白雪覆盖、云雾缭绕的山峦,以及章子怡平淡却力量十足的念白:“每年冬天,蓑羽鹤,都会进行一次最具挑战的迁徙,遇到凶猛的风暴,它们会成千上万地死去,但是他们依然顽强,要飞跃这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