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节前几天,维族青年阿力普搬到北京做音乐,“凌晨5点才拼尽老命安顿下来。”他在自己的歌曲《12月的清晨被赶出家门》下留言,回忆初到异乡的情景:“心里念叨着神在考验我才会有这么多状况,但是他却在我最消极时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快天亮了昏昏沉沉地睡去,睡不好,一直在做梦,梦到妈妈,我说我好想吃你做的土豆丝!然后一直在流泪!”时间来到,北漂进入第七年。
新歌《答案》中,阿力普唱着——
时间是你最大的敌人也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可以选择变好或者沉沦
时间给了许多答案。阿力普终于尝到做音乐让生活变好的滋味,前司合约到期后他成了自由身,去年一年,卖掉自己唱不了的老歌,到滇琼采风,再参加几个创作营,阿力普火力全开,几十首歌顺着笔尖流淌。虽然当了爸爸,阿力普还保持着积极的唱作状态,发了个人新专辑《十万分之一》,新乐队提香(TITIAN)的排兵布阵也提上日程。
一些新粉丝从央视综艺《你好生活》呼朋引伴而来,第二季第二期,云雾缭绕的山谷里,*与*筹备着山谷演唱会,吉他响起,歌声空灵,那是阿力普的《短篇》,短短的背景音乐片段让不少观众流连,他们在这首歌的留言区打卡,表达着对阿力普的倾慕。
来自克拉玛依的阿力普,从小对民族音乐冷淡,他听小虎队、听王力宏,唱摇滚玩乐队,喜欢汉族姑娘,考的是成都的大学,足迹离家越来越远,然而成长中再怎样刻意地“汉化”自己,始终打眼的是他那张帅度高超的西域面孔。在音乐关怀的乐迷群里,网友对着阿力普的海报惊呼连连——“阿力普帅到我了!”连同样俊帅的羽果乐队主唱谢晖,在广州与阿力普邂逅也不禁赞叹:阿力普是真帅啊!
时间作祟,虽然曾经排斥民族风情,但阿力普在每张个人专辑中都安插了一首维语歌,如今他想为那些民族经典的传承做点什么。
时间给的答案也一直在衍变,小熊饼干乐队里躁郁的摇滚主唱,长成了性情赤诚柔软的男人,阿力普近期接受麻乐音乐专访,揭开岁月里自己的蜕变。
采写:麻乐
01时间里的答案
新专辑《十万分之一》被冠以“时间”的宏大命题,阿力普截取生命里的几个片段,编进专辑,半吟半唱,波澜不惊。文本是他惯用的贴近生活的叙事和感怀,声响上却“充了电”,民谣摇滚的底子上,都是电音的穿针引线。虽然电气化是潮流趋势,但阿力普也不想离原声乐器太远。
阿力普与知名电子/嘻哈制作人赫连长泓合作,这是阿力普第一次跟人合作把关个人专辑的编曲制作,每首歌至少碰出三个版本,最后大多删繁就简,给听众的想象留白。实用主义的阿力普把专辑做成一张U盘,收录每首歌的demo,附上他想说的话,另配一个编着号码的项链吊坠、一双袜子和数枚冰箱贴,冰箱贴的图案都来自妻子的拍摄或设计。“就算今年过去了,你把它(U盘)丢在某个地方,突然有一天打开——这个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东西你再拿出来,你会想起很多那时候的事。”
过往写歌自说自话,像是日记,年纪见长,阿力普预设了“时间”这个主题,顺理成章将几年前的创作收录进来,以前的人生状态和制作能力“不到位”,他攒着那些歌,到去年才公布于众。开篇的《答案》是现写的新歌,十几分钟写就,目的是统领主题,阿力普的妻子跟着节拍念圆周率,这串著名的无限不循环小数,对应时间长河里的无序和不确定,“很多问题最后的答案都是回归到时间,我觉得圆周率其实也跟时间有关系。”
专辑的文案有句设问:扪心自问,时间带给过你什么坏影响吗?没有,想起来全是好的。
02偶像小虎队
时间拉回三十年前,少儿阿力普认为克拉玛依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他从小听话,成绩中等,常跟大他六岁的姐姐玩。青春期的姐姐成天听着小虎队、林志颖,把房间贴满林志颖的海报,还想写信寄给他,从新疆寄到台湾,“让我妈中途拦下来了,我估计她不拦也寄不到的。”
跟着姐姐听音乐,阿力普深受流行音乐影响,七八岁时,姐姐送他两盘磁带,一张黑豹,一张小虎队,“当时听黑豹,啥呀,听不懂,确实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干啥。”于是阿力普选择了旋律甜美的小虎队,“我觉得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听了挺长时间的,小虎队是我小时候的偶像。”
除了姐姐的影响,少年阿力普的生活常出现跟音乐相关的人——小区里有会弹吉他的小哥哥,家里常有音乐老师做客,姐姐的男友送给他第一把吉他,父亲会拉小提琴……“我特别容易被那种优美的旋律击中和感动。”
阿力普因枪花的一首《Don’tCry》苦练吉他,“我说不行,我一定要学会!”跟在会弹的同学屁后学了三个月,一下子变成了吉他高手。
到了初高中,少男开始琢磨着特立独行,组起了乐队,那是小熊饼干的雏形。父母对阿力普成绩要求宽松,小熊饼干玩得有模有样。乐队辗转多个排练室,鼓手家里腾出地下室,阿力普妈妈单位库房当排练室,居委会也把会议室借给他们用,“社区的小朋友喜欢音乐,他们还是比较支持的。”总之,扰了民就换地方,“搬搬搬,也不觉得累,反正也不靠它赚钱,也不求获得什么,年轻时候那种热情那种快乐,完全可以支撑你做出力不讨好、又累又没有什么回报的事情。”
当时的小熊饼干深受成都乐队阿修罗的影响,在成立之初翻过不少阿修罗的作品。也是因为阿修罗,阿力普考到了成都上大学。
03小事听话大事对抗
阿力普喜欢有海的城市。姐姐在大连读书,每到暑假回家,她都跟阿力普灌输大连的好,这让离海遥远的孩子心驰神往,但最终阿力普的第一志愿大连没能去成,就选了第二志愿的成都,“因为当时的阿修罗乐队在成都,就去那里好了。”后来成都也成了他的家。
在西南民族大学念法律专业,阿力普对未来并无设想,只是“法律看起来挺牛逼的”,他现在后悔当初没报一个艺术相关的专业,因为从来只把音乐当爱好,并没想着以它为生。艺术学院的同学组乐队,被主唱放了鸽子,临时找阿力普替补,阿力普就跟着买了昂贵的设备,吉他、吉他音箱和效果器花了他一年的学费。后来他省吃俭用、演出挣钱,攒出了这笔钱。
毕业后依旧没有明确的方向,阿力普回到克拉玛依,边上公务员的班,边做着小熊饼干。小熊饼干乐队是阿力普音乐生涯的起点,年成立,年推出首张同名专辑,这支流行朋克乐队被阿力普称作是“第一代网红乐队”,当年他边上班边在豆瓣发布乐队的宣传帖。除了写歌排练录歌,阿力普还身兼乐队经纪和保姆的角色,但音乐在那时不能当饭碗,乐队成员迫于生计选择解散,“没办法,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小熊饼干影响了国内许多摇滚青年,如今在小熊饼干的作品下,还能看到呼唤乐队重组的新留言。阿力普透露自己曾得到消息,小熊饼干是乐迷在乐队节目里希望能看到的高期望值乐队。但阿力普自知乐队重组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在他的vlog里,小熊饼干其他成员早已放飞自我,大腹便便,摇身变成了中年大叔,阿力普不想破坏小熊饼干在乐迷心中的美好记忆,“(重组登台)对大家来说是很大的摧残,对他们来说也是,因为那个状态根本不像20几岁时的样子,我觉得在舞台上只能是’岁月是一把杀猪刀’的感觉,这个美好的回忆还是留给大家,放在心里好了。真的,我觉得不要为了收割一波钱,把这最美好的东西抹杀掉,太可惜了。”
在音乐上投入不少青春热血,弃之可惜,于是阿力普带着兄弟们的梦,继续拼在职业音乐人的路上。虽然是唱摇滚起家,但阿力普不觉得自己是个纯粹的rocker,“我自己归根结底骨子里特别地听话,我从小到大是一个特别听话的孩子。”
但小事听话,大事有主张,人生关卡前,阿力普选择与父亲对抗——辞掉公务员出去闯一闯。
坐在办公室里的阿力普,愈发难忍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公务员头三年在基层锻炼,阿力普第一年供职居委会,接着两年在街道办事处,做的都跟文体相关,“一开始让我去管清真寺,我觉得搞不来,能不能给我换一个……”于是他帮叔叔阿姨组织舞蹈队秧歌队,搞趣味运动会。
但阿力普还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最终辞职,这也导致他跟父亲的矛盾激化。“离开的时候还是跟我爸爸有一些比较激烈的冲突,但是我妈妈其实很支持我,我姐姐也很支持我,我一些好朋友都特别支持我。跟父亲之间的这个关系缓和其实是好几年以后,慢慢地,生活慢慢变好了,依靠(音乐)这份工作有一些回报,看到了一些成绩,他才觉得放心。”
04冷却的美梦
辞职后,阿力普想着把国内能演出的地方都演一遍,他花了八个月的时间,走遍了演出场所,身体不支,一路生病一路赶车,“有过那种特别特别伤心的时候,来两个人的演出也有,也有过特别开心的、快乐的交谈和酒醉后的探戈之类的,反正那个经历还是很丰富的,大概流浪了八个月。”
巡演的过程让他着迷,即使喝水吃药顶着,阿力普依然咬着牙表演,演了60多站后,他又回到新疆休养了一两个月,便搬到了成都。
新专辑里的一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就写在阿力普刚刚辞职到成都跟女友开淘宝店的时候,女友做摄影师,阿力普当模特,他们到广州进货,卖些男装女装,过着自由的生活,“我们生活很自由,也没有什么长远的目标,就觉得先这样吧。那个歌是那时候写的,是比较自由的、放松的状态写的。”这首唱着年轻人率性人生观的歌,每次要收录时就被新写的歌替换掉,一直到现在才见天光。
成都的生活安逸逍遥,这不是阿力普想要的状态,他想动起来,专攻音乐,于是在年开始北漂。刚到北京几年,每个星期都去演出,有钱的没钱的场都唱,那是一段宝贵的磨砺。以个人名义出道后,加上北漂至今,阿力普发了三张正式录音室专辑,以及若干单曲和EP,心态也随之转变。
六七年前他到大理游玩写出了一首《独白》,那里自由和远离喧嚣给了他灵感,数年几经修改,终于收进新专辑。“词曲全写了,当时我说这歌绝对能走起来,能火。但凡那时候我觉得特别能走起来的歌都没火起来。”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也诞生在美梦高涨的时期,“这些歌都是那种我自认为特别牛逼的歌,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回过头去弄,就觉得还好。自己心态转变了,也没有像以前那种想要一夜成名的梦了。”
他相信通过努力,可以依靠音乐让生活变好,但更大量级的名与利则都取决于“命”。《明日之子·民谣季》找上门,阿力普婉拒,“我都老大不小了,都有孩子了,’明日之父’倒是可以去,那节目我去了就是炮灰啊。”
阿力普也曾在几个音乐综艺里摸爬滚打,但他发现,音乐在综艺里只是最基础的一小部分,真正能脱颖而出,靠的是个人的吸引力和综艺感,“我跟一起去的同伴、弟弟们录节目,他们对着镜头都是在往前去迎,去展示自己,我不是,我是往后躲,对着那个镜头特别不自在。”硬着头皮去表现得幽默让阿力普尴尬,“而且最神奇的,但凡我参加的这几个节目,要不就是到后面公司倒闭了,要不就是制作人跑路了……”
05乡愁、爱情和成长
刻板印象中少数民族总是能歌善舞,但阿力普对舞蹈一窍不通,“舞蹈我真是……四肢特别不协调,我在舞蹈上没有任何天赋,像个木头。”
曾经的阿力普对民族音乐无感,维族小子受流行歌影响严重,创作出的歌也大体脱离民族的影子。他曾因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其实作为少数民族,应该是一种比较骄傲的状态,但其实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去说,就是给我带来了很多的麻烦和困扰。”
到了二十七八岁,做职业音乐人时再回头看,阿力普感激那些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开始正视民族的基因和文化留给他的宝贵音乐财富,那些民族经典“不唱不用太浪费,那些好的东西,大家都慢慢忘掉了”,他将民族音乐看作自己众多标签里的一个,从第一张个人专辑《嘿,我要走了》开始,每张都收录了民歌新编。
许多乐迷期待他能做一张维语民歌专辑,“未来肯定会有的。”阿力普也设想要专程采风,收集故乡的民歌,“那些老的歌,你不用任何的配器,光唱旋律就特别好听。现在的歌不行,没配器感觉特别平庸,全是靠技术把它支撑起来。民歌改编这个事是我这几年一直想做的事,未来也会去做。”
新专辑收录的喀什民歌《Adargvl(阿达尔古丽)》有关流浪、漂泊,曲调悲伤。他专门请老人将歌词逐句翻译,发现歌词内容正呼应着自己漂泊在外的状态。
专辑中另一首跟故乡有关的《克拉玛依的秋》,是巡演路上写成的,里面都是阿力普想对家乡亲友说的话。人在异乡,每次回到克拉玛依与故交叙旧畅谈,却发现聊一晚上就没得聊了,因为彼此的交集越来越少,但阿力普还是打心底里爱着他们,“大家有那种感情,有时候觉得我好像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只能为你唱首歌;他们也是,请你吃个饭吧,你回来跟你好好喝一顿……也就只能干这个事情了。”这首歌可以套用在每个异乡人的身上,是他们与故土旧人之间的关系写照,“你回到你的家乡,任何地方的秋,你有你自己的感受。我的音乐里面就是乡愁、爱情,还有个人的一些成长经历。”
新歌《雪白的》唱亲情:“我们是女儿和儿子,是发炎的牙齿……”这句词的原始动机来自阿力普对几年前生病时的母亲的陪伴。如今当了爸爸,阿力普在歌里记录了为人儿女和为人父母的两种状态——会让我心疼你的每一个眼神/在记忆中它们总是浮浮沉沉/感叹时间留下的迹痕有浅有深/你早晚得学会适应离别的疼……
至于专辑里的情歌,阿力普不愿多做注解:“这些爱情的部分,有些小秘密在里面。”《爱是》是为爱奋不顾身却爱而不得,《爱你的十万分之一》有对以前经历的回忆,依然包裹着爱而不得的遗憾。“十万分之一”是一种自感渺小的状态,曾经的阿力普不够自信,面对台下观众放射的眼神,他选择躲闪,“永远不自信。”
他说这与自己的成长环境有关,但后来意识到,如果再这样模棱两可,就无法进步,于是逼着自己在舞台上释放,“艹,管他呢!”他在新乐队提香的音乐里展露些骄傲的气息,提香音乐里埋藏着艺术化的骄傲叙事:“这种骄傲其实是来自于——我很牛逼,但因为这个环境,没遇到一个真正赏识我的人,所以处在现在的状态,但是我有我自己的骄傲,还是要骄傲地往前走。”
06第二次机会
另一首跟爱沾边的《那些人》,是一厢情愿由爱生恨,“我浪费了一些时间在可能不会有真正交流的人身上,我觉得我挺投入的,后来发现,人家其实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内心有一种……把那种自卑的情绪又一次调动出来了。这个歌就是我在骂我对面的那个人。”歌里部分内容是情歌,阿力普觉得其实是在写他自己的多情和自恋。
自恋不是阿力普创作的原始驱动,他更倾向于用“体会”的方式激发创作,先体验再表达。过往写歌都在巡演路途,只言片语,归纳整理。“那种感觉不太可信,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感觉太对了,但是出来的东西很垃圾的,只是当下你觉得很投入,但是稳定下来再去想,真垃圾。”而去年在云南山里呆了好几天,感受天时地利人和的得天独厚,阿力普当时写了特别满意的两首歌,“从那回来,一发不可收拾。”阀门打开,几十首新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自然流淌。
专辑结尾的《晚安》是阿力普写给在油田工作的好兄弟Z的歌。初到北京时,阿力普总跟这个兄弟通电话。Z在哈萨克斯坦的油田工作,常出野外,白天上班晚上窝在宿舍,成日喝酒,形影相吊。巡演路上,兄弟会打来电话聊天,“我那会儿拿着行李赶车呢,也不太好意思挂电话,就陪他聊,后面就打得特别多,经常打。”
阿力普问兄弟啥时候来北京,兄弟也问他啥时候回去,两个人的互问是这首歌的源头,阿力普用维语编进bridge里,大意是——你说你要来,你什么时候能来呢?我说我要去你那儿,我什么时候能去呢?高压的生活状态下,兄弟Z总放不下酒杯,让人担心,“我其实就想鼓励一下他,大家都一样,但是得找到出路。”
这是阿力普这些年唯一一首写给朋友的歌。钢琴和吉他的伴衬下,人声做了电音处理,表现纠结的色彩,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拉扯的状态。
倘若当初放弃音乐,阿力普想,自己或许在家也像小熊饼干的老友们那样,有车有房生活安逸,但选择了音乐,虽没生活上的极大富足,但享受着自由,“也挺开心的,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是我觉得最重要的。”
年夏天,阿力普与两位意大利音乐人Armen和Cecche组成了提香乐队,相似的音乐审美让他们走在一起,深入了解彼此后,阿力普发现这意大利两兄弟,也经历过他那样从曾经摇滚到如今多元的风格历程,“这让我觉得特别神奇,就是在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有一部分人跟你在做同样的事情,听的音乐也是一样的,风格也是趋同的,最后绕了一大圈凑到一起。”
阿力普特别珍惜这个“第二次机会”,“因为我从小熊饼干之后再没组过别的乐队了。”他们在能力相对成熟的时间节点相遇,对提香寄予厚望。提香已经录好了专辑,待合适的时机再发表于众。